黄丝带运动文章系列(16)
为揭露官商垄断媒体之恶果,维护媒体独立撰稿人联盟(WAMI)邀请老中青三代评论人撰写系列文章。该系列文章同步刊登于《当今大马》、《独立新闻在线》、《黄丝带》及各大中文网站论坛。
张晓卿先生:
龙应台女士应是您最喜爱的中文作家。在常青集团周年之际,您亲自陪伴龙女士走遍东西马发表数场演说,并通过旗下媒体舰队星洲媒体集团出版了她的两本著作,《请用文明来说服我》和《野火二十》的星马版。在《请用文明来说服我》里,龙女士有一篇文章《你不能不知道的台湾》(简称《你》),从中共样板戏《红灯记》在台北的演出开始,畅谈了台湾如何从威权时代发展到民主内化成为生活习惯的过程。
文章里,她是这么说道:“好几代人,就在一种统治者所精密编织的价值结构里成长。……我们所有的叙述都是大叙述:长城伟大,黄河壮丽,国家崇高,民族神圣,领袖英明……大叙述的真实含意其实是,把我们所有的相信「绝对」化,而价值观一旦「绝对」化,便不允许分歧和偏离。任何分歧和偏离,不仅只被我们认为是不正确的,而且是不道德的。不正确还可以被原谅、被怜悯、被改正,但是对于不道德,我们是愤怒的,义愤填膺的,可以排斥、唾弃,甚至赞成国家以暴力处置,还觉得自己纯洁正义或悲壮。”
她接着说道:“「野火集」在今年要出二十周年纪念版,因此有重读的机会。物换星移,展读旧卷,赫然发现,「野火」里没有一个字一个句,不是在为「个人」吶喊: 法制、国家、社会、学校、家庭、荣誉、传统──每一个堂皇的名字后面都是一个极其庞大而权威性极强的规范与制度,严肃地要求个人去接受、遵循。 可是,法制、社会、荣誉、传统──之所以存在,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微不足道但是会流血、会哭泣、会跌倒的「人」吗?”
《你》字句间谈的虽是台湾威权时代的状况,却准确反映了马来西亚许多民众的心声。大家都被一党独大的威权政经架构所压制,都被单一标准式的大叙述所压制。马来民族主权是至高无上的,其它宗教不能和伊斯兰教平起平坐,新经济政策是良好的扶弱政策,人民必须对政府的政策感恩,政府的数据是不可被质疑的,而少数族群和非统治阶级必须以委曲求全来换取稳定的生活。
最讽刺的是,在这号称“听真话”的时代,我们却屡屡见证国家机关和暴徒向持不同意见者抹黑、威吓、嘶叫、甚至以暴力相向,以确保所有的分歧和偏离都会消失。卢城国在国会质疑历史课本却遭50名巫青团团员上门施压收回。数百名群众在双峰塔反对汽油起价时却遭镇爆队血腥驱逐。第11条文联盟在酒店内讨论宗教自由课题,却遭群众强硬阻扰而被逼草草结束。林德宜以专业完成的研究报告,却被人标以“垃圾”、“具不良意图”。在刚过去的巫统大会里,亦不乏宣称准备以牺牲生命和流血来捍卫巫统、马来人和回教的代表。
在这样环境里,大家心里都感到郁闷,因为个人的小叙述没有存活的空间。稍微出头的分歧和偏离即遭到天翻地覆式的镇压。大家期望一个打开大坝闸门的人,让“滚滚洪水一旦离开大坝的围堵,奔向辽阔,首先分岔出万千支流,然后喧嚣奔腾变成小溪潺潺,或者静水流深”(《你》)。无怪乎,在星洲日报八打灵再也总社所举办的新书推介礼,就有读者询问龙女士何时也要到马来西亚来放“野火”。
大坝里的水最终会不会变成小溪潺潺,除了仰赖闸门的打开,也需视乎坝外的地理环境。如果洪水冲出坝外,又遇到另一个水坝,则终究只是形成另一个人造湖,无缘变成许多不同的小溪。这个所谓坝外的地理环境其实就是“媒体”。在一个“小溪潺潺”的社会里,每个声音都有一样的发声机会,而媒体就是负责把这些声音充分传达出去,并提供理性讨论达到成果的平台。
然而,媒体目前不仅遭到国家机关的控制和镇压,也面临媒体控制权集中的威胁。巫统旗下的首要媒体控制了所有的无线电视台,而大多数巫英文报章都由执政党的投资臂膀所控制。中文媒体在千禧年之前处于相对自由的年代,在2001年后也面临了政党收购和媒体垄断的威胁。当您从马华公会手中购买南洋报业,中文媒体垄断的局面已经几近形成。这样的局面,可说是另一个大坝已在大坝之外形成。通过垄断媒体,媒体主人已获得足以拣选、决定任何意见表达空间的权力,就如大坝管理人可以选择停止或容许水的流动。读者,在巨大媒体帝国前,只是微不足道的声音。
有人说,国家机关才是新闻自由最大的敌人。我无法否认反汽油起价示威、非回教徒宗教权益争议在主流媒体消音是国家机制干预的结果,但是我们是否也能将董校风波、马六甲猪农广告、以至反对媒体垄断的一方声音消失归咎于国家机制干预的结果吗?在媒体垄断争议之中,我们看到了大叙述在《星洲日报》的横行:收购南洋报业只是统合,不是垄断;收购南洋报业是为了壮大华文媒体事业,建构一个以华人为主的中文媒体网络,替他们立言请命;张晓卿是伟大的儒商,因为他多次在中文报业面对危机时出手相救,包括了这次的收购;反对者都是拥有个人利益、偏见或因为单纯而被人利用的;我们大家应该团结一致向政府争取新闻自由,而不应内斗、互相损耗。
那么,反对、担忧南洋报业收购的小叙述受到怎样的招待呢?除了收购初期的数篇被删改过的文告之外,我为《文明益进》所写两篇稿和余福齐投给《沟通平台》的稿却未曾有机会与广大星洲读者结缘,而这只是我所知道的部分。时评人反对媒体垄断,也遭吴海璐(《需要他们时,他们在哪里?》和叶宁(《谁在表达争议?》讥为“狗吠声”或“猿声”。一群大专生前往《星洲日报》总社和平集会反对收购行动,却遭两辆罗里、警察和多天《沟通平台》的招待。《星洲日报》前学生记者公开反对,也面临切割和被质疑破坏学记队的单纯性;前学记陈翠梅同一时间在釜山电影节获奖,却被学记队视之为骄傲,没人质疑她是以学记身份夺奖还是个人身份夺奖。
在霸权遮天盖地的大叙述之下,实际上藏着许多个人真挚相信的小叙述。在中文报业还有两家弱势竞争者之下,这些小叙述在您旗下媒体尚可没有出头的一天。那么,我们怎能希望中文报业能在这两个竞争者被淘汰后尊重和充分展现社会中的潺潺小溪?对于小叙述被消音的无奈和痛苦,您想必能感同身受,所以您才会在大叙述横行的茅草行动后选择注资《星洲日报》让它重新复办。您经商多年,想必也能了解在当今政经架构之下,鸡蛋同放一篮的危险和博弈考量后的可能结果。因此,当您提出民族情感、华社权益的大叙述的同时,您若也能选择尊重小叙述,放弃媒体垄断,维护小叙述的生存空间,才能成为受人尊重,流芳百世的文化商人,而非愧对社会、穿着新衣的国王。
龙女士在《你》文章末写道:“如果只谈民族感情和国家富强这样的「大叙述」而这两个核心「小叙述」不在连宋的演讲稿中,我会觉得,这两人愧对历史。幸好,他们说了。在对的时刻,在对的地方。”您准备好了吗?
王德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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